兴隆村患病的村民和家属聚在一起讨论污染问题,这成了他们近日的唯一话题。
我们世世代代靠这片山、这条水生活,可是现在喝水要买矿泉水,连自己种的菜和米都不敢吃,难道要一直这么恐惧地生活在癌症的阴影之下吗?
“我现在得了这个病,不怨恨谁,但我担心我的父老乡亲,会一个一个地像我一样得病、等死。”云南省曲靖市陆良县小百户镇兴隆村,村民王建有扯着嗓子说。尽管用尽力气,声音仍然十分微弱。今年2月,57岁的王建有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手术费要6万多元,他支付不起,便回了家,每天以吃臭虫的偏方治疗。
陆良县位于云南省东部,素有“滇东明珠”之称,居南盘江上游。纵横千里的沃野,曾造就陆良“高原鱼米乡”的美誉。
兴隆村村民们认为,近年癌症多发的原因在村口西桥工业园区产生的各类污染。这个始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工业园区聚集了各类企业40余家,多为化工企业。其中陆良化工实业有限公司号称“亚洲最大的维生素K3生产商”、“亚洲最大的铬盐化工生产企业之一”。陆良县环保局曾在一份报告中说,该工业园区“布局混乱,发展方式粗放,整体呈现企业数量多、规模小、门类全、污染重的特点”。
更要命的是,这个无序发展起来的工业园区离陆良县城只有10分钟车程,与兴隆村的直线距离也仅数百米,紧邻南盘江。8月16日和19日,记者两次沿南盘江走了数百米,看见两岸烟囱林立,空气中有轻微的刺鼻气味。一些工厂后墙伸出的管道直接通向江中,管道两边的土地和沟渠里四处可见白色、暗黄色粉末状物质。带路的村民说,这里曾经是他们儿时的乐园,但现在连这些土地的主人都已经弃种、不再来这里了。
村民们感到,自从工业园区建起来后,村里的肺病、支气管疾病患者“明显增多”,多名村民因各类疾病去世,其中年龄最小的仅有9岁。
刚刚去世的蔡冲娥在化肥厂上过五六年班。30岁的蔡冲娥今年6月被确诊为白血病,26天后便去世,带着肚子里还有15天就要出世的宝宝。蔡冲娥的丈夫李洪全说,为了保住孩子,治疗用的都是最贵的药,短短26天花了5万多元,但最终,他还是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
李洪全4年前买下一辆二手面包车跑客运,每个月可以赚1000多元,在这个人均年收入不到3000元的村子里算高收入了。“本来我的下半生不会过得比别人差,也会很开心。”他说,但现在,“随便什么都没有心肠做了。”他将妻子得病的原因直指工业园区和她工作过的化肥厂。“我的车在外面停一晚上,早上起来能落指甲盖那么厚的一层灰。要说没有污染谁相信?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这么快就去了?”
57岁的熊桂芬家的宅基地就在一家化工厂对面。她说,七八年来,每到夜晚,化工厂的烟囱就开始排放刺鼻的烟尘,一家人常常“眼泪、鼻涕一起流,气喘不上来,觉得肺里有鸡蛋大的痰咳不出来,早上起床的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拿出一份检验报告说,自己已被确诊为“双肺下野炎变、胃炎、支气管炎”,老伴皇甫德金得了肺炎、气管炎。
癌症高发是否源于污染尚待定论,周边农作物和牲畜的死亡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养点什么也养不活。”熊桂芬说,“小鸡小鸭闻到那个气味,头甩甩,个把小时就死了,大一点的,撑两三天也全死了。”
袁自美家的土地就在一家化工厂的围墙边。“前些年,种的稻子淘出米来灰扑扑的,又难吃,卖也卖不掉。这几年,种下去,根就烂掉,种不活了。”有一回,她把牛拴在田边,牛喝了田里的水,“回去就开始用头撞墙,两三个小时就死了。”
兴隆村因紧邻南盘江,曾经水美土肥,“种出来的瓜瓜菜菜远近闻名,特别好卖”,但现在到了市场上,“只要一说是兴隆村的菜,围了多少人都走了。”
多名村民反映,化工厂旁边的土地被污染严重,“只要下田,腿上就起包、溃烂”,在地里做活,“嗓子辣焦焦的”,呛得说不出话来,咳又咳不出来。
这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村民清晰地在脑子里记着有多少牲口因不小心食用被污染的水或草而死亡。“刘建荞(音)家,40多只羊;王焕梅(音)家,3头牛;王鸭富(音)家,8头牛,9只羊;袁小发家,6头牛,40多只羊;常宜良(音)家,两头牛;杨小沟(音)家,两头牛;王贵荣家,40多只羊……”有时候,他们能得到工厂的一些赔偿,“值一万多的牛只赔3800块”,但大部分时候,他们连工厂的门都进不去。现在,大家只能互相提醒小心,在地里干活儿时,要把牛羊的头“拴得高高的”,不能让它们俯下身去喝水吃草。
兴隆村走进公众视野的是今年6月,与陆良县相邻的曲靖市麒麟区有77头牲畜意外死亡。事后追查表明,从西桥工业园区运出的5000余吨危险废物铬渣被两名运输司机非法倾倒在路边,污染了当地的水源。继而爆出当地有数十万吨铬渣长年未作无害化处理堆置在南盘江边。在全国媒体的聚焦下,陆良县卫生局公布了对兴隆村卫生情况的调查:2002年到2010年经县级及县级以上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的病例为14人,其中11人已经死亡。2008年、2009年和2010年兴隆村民的死亡情况与全县其他乡镇居民死亡情况无显著性差异。
村民们质疑这份报告的完整性。一位村民告诉记者,一些最近确诊的癌症患者没有被列入名单,还有一些患者由于贫穷从未就医。并且,受污染最重的是人口为2000多人的兴隆自然村,但卫生部门在统计数据时使用了包括兴隆、新村、摆集和新庄4个自然村在内的兴隆村委会的总人口,将基数扩大到了3500多人。一位村民说到激动处,在记者的采访本上凭记忆一一写下近几年来疑因癌症死亡的人名,多达22个。
“这些年来我们不断向上反映,到最后都转回县里,环保局就来做个调查,结果都是‘没有污染’。可是,牛羊一喝工厂边的水就死,庄稼长不出来,每天呼吸的都是刺鼻的气味,简单地回复一句‘没有污染’怎么能让人信服呢?”王建有说。
“凡事都要讲证据。我们确实拿不出证据说这么多人得癌症就是化工厂惹的祸。但是政府能不能做一次全面的、权威的调查,给我们一个心服口服的说法呢?”1998年退下来的老村委会主任何德富说,“我们世世代代靠这片山、这条水生活,可是现在喝水要买矿泉水,连自己种的菜和米都不敢吃,难道要一直这么恐惧地生活在癌症的阴影之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