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何奔摄
伟伟在晒着尿布的院子里玩
伟伟
这个住在窑洞里的家庭实在太倒霉了。用女主人韩爱平的话来形容,差不多每刮一阵风,都会刮到她家。
有人用32个字的简洁语言,就讲完了这个倒霉的故事:“高长宏的大儿子注射乙脑疫苗后,得了乙脑。小儿子喝了三鹿奶粉后,患上结石。”
短短的两句话!
可只有从太原坐上大巴,走高速路、柏油路、搓板路,换3趟车,再走一段灰尘能淹没整个小腿肚的山路,坐在山西省交口县回龙乡高长宏家掉着墙皮的窑洞里,这两句话的温度才算刚刚升上来。
再多一点儿耐心,等到两岁零一个月大的伟伟午睡醒来,9岁的壮壮放学回家,揉着面团的女主人打开话匣,男主人熄了烟,重重地叹气……
这个倒霉的家庭的故事才开始清晰起来。
希望破灭
倒霉的日子是在2006年的夏天第一次找上他们的。那年7月9日和17日这两天,在乡镇卫生院的一间房子里,一个漂亮的女护士站在一只大冰箱旁边,给高长宏和韩爱平的儿子壮壮打了两针乙脑减毒活疫苗。
这个4岁大的孩子已经连续4年来打疫苗了,更何况这一次,注射疫苗的通知是乡镇卫生院和壮壮就读的幼儿园发出来的。这夫妇俩“从没觉得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他们有很多事要打算,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里。事实上,这家人正在接近他们“盖4间平房”的家庭梦想。在他们租来的窑洞一角,一本杂志里夹着一本红存折,上面存着5万多元钱。
对这个家的想像早在几年前就成形了。当时,新娘子韩爱平还住在100元钱一个月租来的窑洞里,唯一的家电是一台洗衣机,但她心目中早有了“真正的家”的样子:4间平房的墙,漆上淡淡的苹果绿;床上铺上小草刚破土时的那种浅绿色被褥,院子里种上青菜和能美容的芦荟,再养上几只下蛋的鸡。在绵延起伏黄土高坡上,韩爱平还设想有一个漂亮健康的孩子,追着鸡乱跑。
2002年5月18日,儿子出生时,有5斤6两,夫妻俩早早取好了名字:壮壮。
这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有一双亮晶晶的褐色纽扣般的眼睛,走路、说话都比同龄孩子早,“两岁就能背唐诗,3岁能讲故事”,大家都叫他“灵蛋蛋”。韩爱平想好了,只要孩子能考上大学,她就是“捡破烂”也要供他。
他们希望壮壮能“一辈子壮壮实实”,却没有想到,倒霉的日子已经顺着针管进入他们的家庭。
一个多月后的8月24日,壮壮突发高烧,到第4天凌晨,口吐白沫,鼻子流血,四肢僵硬,“像中毒一样”。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夫妇俩吓坏了,高长宏使出在铁厂搬钢块的劲儿,把孩子僵硬的身体扭成U形,连夜送往山西汾阳医院。
医生让孩子弓得像只虾一样,从脊背抽了些脑脊液,让高长宏立马送往太原的大医院化验。担心自己在车上睡着,几天没合眼的高长宏把这支试管夹在腋下,掐着自己熬到了太原。
化验的结果显示:血、脑脊液检测乙脑IgM抗体均为阳性。壮壮被转到山西传染病医院,医生的诊断是:流行性乙型脑炎。
孩子身上、鼻子里、嘴巴里都插着管子,快速进药。高长宏不停地跑来跑去,买药、交钱。为了到省药材公司买一种“进口的祛痰药”,他在医院门口怎么也打不上车,很多司机不愿在传染病医院门口拉客,他干脆整个人往车头上撞,才算拦下一辆车。
可壮壮越来越“不作数”了,他徒劳地在空中挥着手,找不准奶瓶的位置。挠他的脚心,他不知道往回缩。
孩子渐渐陷入昏迷,夫妻俩捏着孩子的手,不停地讲故事,高长宏甚至学了好几个小时“知鸟叫”,企图唤醒他。
高长宏夫妇
壮壮
壮壮和父母
希望再燃
壮壮变傻了。
他学着跳橡皮筋,只学得会跳前面两节;他跟小朋友扔沙包,总是上来就被砸中;他跟人打一种叫“拉毛驴”的牌,一次也没赢过;他看《葫芦兄弟》不下百遍,可只会哼“啊——葫芦娃”这一句主题歌;23个声母,他学了5个多月后,还没记住……
韩爱平也不是以前的韩爱平了。以前,她爱看言情小说,每天都要涂口红,但现在,经常一整天忘了梳头发。她每天都觉得“不得劲”,心里“空落落”的。她常常丢三落四,刚给壮壮穿了袜子,又去拿袜子。
她请风水先生看风水,尽管那不是他们的家,只是租来的。她甚至请一个算命先生给壮壮取了大名:高智强。名字里有个“智”,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只有抚摸壮壮小时候梳着“锅盖头”的照片,夫妻俩脸上的笑容才会慢慢荡漾开去。小两口儿商量着:再要一个孩子。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要有出息,“能在父母百年后,照应哥哥”。
不难想象,高智伟来到这个世界时,不是偶然的产物,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结果。
为了讨吉利,这对夫妻在床头贴上一张一米多宽的《好日子》画片,画上有喜庆的鞭炮,4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一派喜气,身旁都是金元宝。这张画包含了这家人对“好日子”的所有构想。
2007年农历腊月二十七,伟伟出生了,又是个儿子。高长宏特意给孩子穿上新买的寓意“健康百岁”的红肚兜。出生第3天,伟伟才睁开眼,这让夫妇俩着实担心了一把,他们“再也经不起第二个孩子的任何意外了”。
韩爱平没有母乳,孩子只好喝奶粉,他喝到的第一口,就是爸爸冲的三鹿牌奶粉。
奶粉是在医院附近的商店买的,“这个牌子当时口碑很好,很多人吃,又是名牌”。从此以后,三鹿奶粉成了伟伟的主食,最多时,他一天能吃上近1000毫升。夫妻俩信不过家门口那些卖跳跳糖和小米锅巴的小店,专门托人从太原的大超市成箱地购买三鹿奶粉,108元一桶。他们认为,“大城市大超市不会卖假货”。
他们很快发现,伟伟远没有哥哥漂亮,单眼皮,头发又黄又稀,顺着耳朵一圈脑袋上头发都不长。这孩子尿频,尿短促,嘀嘀嗒嗒的,总尿不尽。
可这些丝毫没减弱夫妻俩对伟伟的希望。小两口一有空,就笑着畅想小儿子的“宏伟前程”。的确,他们已经很久没笑了。在韩爱平眼里,梦想又触手可及了:孩子长得像爸爸一样高,1.8米,还要有点儿“志气”,不说上大学,最起码要有门手艺,这手艺不是裁缝、开车之类的,而是跟电子化、电气化相关的“高科技”手艺。
而且,这些“梦想”在壮壮发病时,被夫妻俩看得更重了。
在这个《好日子》的图下面,壮壮又抽风过两次,醒来时,连舌头都咬破了的壮壮,只是说“刚才大脑一片空白”。
淘气的男孩子们常常“捉弄”他:怂恿他去亲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真的亲了,“高智强和女生好上了”的传言在小朋友中传开了。他还被一群男孩子怂恿着去偷果子,拿打火机上山点火,从很高的台阶学“蜘蛛侠”往下跳……回家时,他的脸上常常被抓破了,可他从不跟大人说,他怕失去仅有的“伙伴”。
接下来几天,孩子抽搐得更厉害了,“哪怕一根头发轻轻落在他身上,他都会缩得更紧,更硬”。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夫妻俩听到了“孩子双侧瞳孔等大等圆”这样的专业术语。
好在,壮壮最后睁开了眼睛。但细心的母亲发现,这已不大像以前的壮壮了。
壮壮脸上的伤疤每多一条,韩爱平对伟伟的希望就多一分。
有时候半夜里,韩爱平会突然神经质地坐起来,盯着大儿子的脸、手脚,看“有没有扭曲、变硬”,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再躺下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我只剩下伟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