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挂满奖状的墙壁,何老师颇为感慨地回忆起这所乡村小学的过去。在他的回忆中,溪上小学最为辉煌的时期大概在1986年前后,当时至少有150多个学生。此前,这个偏远小山村还办过初中和幼儿园。
“我亲手送出去的大学生就有八九个。”何老师很是骄傲,“最好的一个到厦门大学读书,一个到英国留学。”
溪上村村支部书记张永春从小就在这里读书。“当时这里好热闹!孩子们的读书声在对面的山上都听得到。”他看着一个灰色的喇叭说,“我原来还会做广播体操,现在连喇叭都坏了!”
当年,不少年轻的师范毕业生都会被分配到这所基层小学。那些老师经常带着孩子们玩击鼓传花和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有时候还会跳起福建民间舞蹈。老师们之间还会谈恋爱,据说如今邵武市的一位副市长,当年就是在这所小学里找到了女朋友。
他们描绘的都是“哪里有炊烟、哪里就有学校”时代的教育模式,当时,“村村办学”是农村教育的主流。自从2001年开始,国家开始对农村教育资源进行整合,对邻近的学校进行合并,并力推寄宿制学校的建设,许多村小就消失了。
在何老师的记忆里,溪上小学就是从那时开始衰落的。早在2000年,这所学校还有3个老师和20多个学生。到了2006年,学校只剩下了12个学生,而且是一二年级的复式班。
与之对应的另一组数字是,大埠岗镇差不多有10年不再有新分配来的小学老师。据统计,在编的86名小学教师的平均年龄是49岁。
这所曾经得过市级先进单位的学校日渐冷清下来。就在这间备课的办公室里,还挂着1991年6月颁发的奖状,可惜已经被熏得发了黑。桌子上摆放着三角板、刻度表等教学用具,由于长期没有使用,上面蒙着一层灰。
虽然时至今日,何守良仍然能够说出跟这所学校有关的一切数字,包括占地面积638平方米和校舍面积424平方米。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我心里很不好受,有时候还会喝点闷酒。”何守良说,“我希望这所学校继续办下去,不然对于边远山区的孩子来说,上学既不方便也不安全。”
4
发出同样感叹的还有溪上村的第一任村支书何老汉:“哎呀,热闹的时候,这里坐满了人,到处是人。”这位82岁的老人不停地强调:“男人在这里打牌,女人聊天。”
说这话时,他刚刚从稻田里回来,还穿着黑色的长筒胶鞋,背后的竹筐里放着茄子和南瓜等蔬菜。何老汉所说的“这里”,正是他自家开办的小卖部门口。
十年前,这家私营小卖部几乎是溪上村的中心。当时,这个村庄有5家商店,每天的收入在两三百元。如今,这家仅存商店的老板说,一天的收入连20块钱都不到。
张永春也记得,当年学校沿路都有小贩售卖东西,诸如冰棒、烤鱼、小虾之类的。而如今,4个年龄至少在50岁的妇女并排坐在石板上,正在收拾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花生。
这座闽北山村,似乎是冷清的溪上小学的放大版。走在乡村的石板小路上,几乎也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潺潺的溪水声和偶尔掠过的风声,这个村庄连狗叫都很少听到。只要花上10分钟,你就能把整个村庄逛完。而且遇不上什么乡亲,几乎家家户户都锁着门,过节贴的春联早已褪成了斑驳的白色。
如果站在村口,你会发现时光似乎还停留在30多年前。那里有间挂牌为供销社的百货商店。在木质的柜台和货架上面,极不协调地摆放着飘柔洗发水、立白洗衣粉等生活日用品。老板就像过去的国营商店营业员一样,冷冰冰地坐在柜台里面,既不招呼客人,也不招揽生意。
就连村支部书记和村民委员会主任,也说不清楚村里还剩下多少人。他们只能大概地说出,整个村里户籍人口有635人,耕地面积668亩,山林面积10000亩。据说,村主任在城里为一家物业公司打工,村书记也把家安在了邵武市区。如今,他们村委开会都要在城里。
“没办法,村里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出去了。打工啊,做生意啊,都比呆在家里强。”张永春解释说。
这里也是中国农村现状的一个缩影。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蔡日方的介绍,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就占到了农村总劳动人口的1/3,大约有1.5亿农村剩余劳动力需要转移,这个数字到2000年年底达到了1.8亿。
这些数字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农村常住人口会越来越少,小学的生源也越来越少。以邵武为例,就有31所乡村小学不足10人,它们分布在各个山村里,距离所在乡镇最远的山村有40公里的路程。
如果家里有能力的话,何国香姐弟俩也不会在这里读书。他们的父亲何伙应61岁了,由于小时候玩火导致喉咙沙哑,直到40多岁才娶上媳妇。娶来的邻村女人不仅是智障者,而且右腿有残疾。
这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山上七八亩毛竹林。本来,这还能够带来上万元的年收入,但身高不到1.5米的何伙应没有什么力气,连根胳膊粗的毛竹都搬不动,只能雇人来做。据张永春介绍,这户人家年收入不到4000元,目前享受村里最高的低保,每个月拿210多元钱的国家补助。
“我没有办法到外面去,我老婆也是个废人!”站在靠亲戚接济盖起来的房子里,何伙应叹了口气。
这个特困户孩子的义务教育问题,就成了方方面面都必须面对的难题。何国香虽然属于智障人,但年龄仍然在九年义务教育范围内。另一个孩子何国华刚刚上一年级,年龄实在太小,无法到镇里住校读书。
一度,村里计划出钱到镇上为这家人租房子,以便两个孩子到大埠岗镇中心小学读书。但考虑到孩子的母亲无法照顾人,父亲离开了乡村也无法谋生,这个计划只好作罢。为此,溪上村每年要花费2000元以上来支持这所小学,其中包括校舍修缮和老师补贴等。
“再穷不能穷教育嘛!”张永春笑着说。据说由于修公路,村委会的经费十分紧张,但他表示将尽力把这所小学维持下去。
邵武市教育局的花费更大,仅教师一年的工资就在3万元以上。对此,教育局局长熊元龙的态度却很是坚决:“我们不能落下一个孩子,即便是残障人。”他表示,如果将来何国华条件困难,依然无法到镇上读书,届时仍将继续为这户人家保留这所小学。
按照经济条件和家庭情况来说,如果没有这所小学,何国香姐弟无疑将会失学。但陈老师说:“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家庭条件,都和正常人一样,享受到接受同等教育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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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人的这些争论,何国香并不知道。“上学真快乐。”何国香有板有眼地说道。只是当问及原因时,这个女孩子眼珠停止了转动,低着头轻轻地说“不知道”。
事实上,虽然智力不太高,这个总是害羞微笑的小姑娘非常懂事。几天前,有人送给她一件玫瑰红色的T恤衫,她高兴得合不拢嘴。第二天,她专门跑过来向对方致谢:“你送我的衣服真漂亮!谢谢!”
还有一次,提到去镇上读书的事情,何国香开心地说城里有很多伙伴玩。在这个寂寞的小山村,她只有一个名叫秀秀的朋友,还要等到周日才见面。
和调皮的弟弟不同,这个姐姐对学习非常认真。这天晚上吃过饭,她就趴在家里装稻米的木箱上,连个凳子都没有,完成美术课上没有画完的作业。一盏不到20瓦的灯泡距离她老远,何国香眼睛几乎要贴到本子上了。上面的向日葵、热带鱼和房子,她全部涂成了红色,因为“红红的好漂亮”。
这盒印有喜羊羊和灰太狼封面的12色彩笔,还是陈衍贞花5块钱买来的。本来,姐弟俩几乎没有什么文具,人手一个文具盒、一根铅笔和一块橡皮。何国香的橡皮擦得只剩下指甲盖那么大,何国华的文具盒上面画着天线宝宝,可惜周围早被磨得掉了漆。
此时此刻,正在备课的陈老师担忧着另外的问题。“孩子们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竞争。”他说,“而且如果从德智体全面发展的角度来说,他们应该到更好的学校去读书。”
由于只有两个人,他们并没有分班长和学习委员等职务,也不会在考试成绩上排名,甚至上课回答问题也不需要举手,连小红花或者小红旗也没有,至多是得到口头表扬。
为了督促孩子们学习,他有时候会让捣蛋的何国华在教室外面站一会儿。同时嘱咐他们必须写完作业后再看电视,“不然你们家看电视我这里能听到,到时候我就去把电视给没收了!”
在最近的一次数学测验中,何国香有了一点点进步,终于达到及格的水平了,何国华也得到了75分的高分。但陈老师并不满意。据他说,低年级的考试成绩一般都应在90分以上。这个教龄长达33年的高级教师说,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
这天早上,单是为了教这4个韵母,他就花费了两节课的时间。他分别用红粉笔和白粉笔写在黑板上,一点一点地纠正发音:“嘴巴不要圆着,要扁一点!舌头往上,不要翘得太多!”可惜台下两个孩子反应总是很慢,他们总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师,回答也常常出错。
不过,只要一下课,两个孩子就会露出原有的天性。虽然在偌大的操场上,姐弟俩唯一的体育设施就是单双杠。这里没有跷跷板和滑梯,也没有课间操和眼保健操等运动项目。偶尔,教室旁边的一棵冬青也是他们的玩乐对象。或者,两个人也会爬上两米长的扶梯,哧溜一下滑下来,以此打发10分钟的课余时间。
在这间容纳20人的教室里,太阳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窗外偶尔有只黄色的蝴蝶飞过。到了傍晚时分,一天最为轻松的时刻——音乐课,开始了。
“国旗国旗真美丽,金星金星照大地,我愿变朵小红云,飞上蓝天亲亲您。”陈衍贞指着黑板教两个孩子,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
稚嫩的歌声飘荡在这个原本寂静的学校里,还夹杂着姐姐的笑声。原来,何国华唱得就像念书一样,几乎没有声调。尽管如此,他依然坐得笔直,眼睛紧盯着黑板。随着陈老师的教鞭,肩膀一抖一抖的。偶尔,面对姐姐的耻笑,他会趁着老师写黑板时冲对方做个鬼脸。
6
虽然并不太懂那首歌的含义,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国庆,将是这个国家60周岁的生日,但对于何国香和何国华来说,最为庄严的时刻,莫过于周一举行的升旗仪式。
9月28日早上8点钟,陈衍贞从办公室里拿出国旗,旗台设在操场的一角,是用水泥垒成的。旗杆上面的油漆由于日照和风吹剥落得只剩下铁锈。8点16分,3个人开始举行升旗仪式。
没有乐队奏响国歌,也没有国旗护卫队整齐地走过,更没有数万人前来观看,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仪式的庄严。陈老师把国旗系在一条绿色的尼龙绳上,转头指挥着学生们:“行队礼!”见何国华有些歪歪扭扭,他还上前掰着对方的手说,“还是那样行嘛!”顺便又嘱咐一句:“看旗子!”
一高一矮的两个孩子并排站在一棵桂花树旁,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们眯起了眼。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将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手掌不合规范地向上翻着,努力抬起头望着徐徐上升的国旗。
每逢这个时候,陈老师都要进行爱国教育:“知道吗?如果不是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你们就不会站在这里读书!”有时,他会隐约看到,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眼角边,会有点湿润,“就好像就要流泪一样”。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国旗就升到了旗杆的顶部。为了使它更加飘扬,陈老师用力拽了两下,在微风的轻拂下,竹竿打着旗杆“哒哒”作响。清晨的薄雾已经逐渐散去,白云舒展地飘在蓝天上。在这片满眼翠绿的山谷里,这面相当于两块枕巾大小的国旗,和下方站着的一高两矮三个人,组成了这个山区里最有意味的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