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宫廷之中的宫女成千累万。她们一经选入宫内,便失去了自由之身,衣食菲薄,住所简陋,身执贱役,平日里非但父母不能想见,就是病了也得不到正常医治,更不会有人照料。在这种难耐的孤寂之中,宫女们与同样寂寞的宦官相互照顾、相互抚慰,应该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宫女与宦官的交往非但不会受到后妃的责难,甚至会受到鼓励。之所以会出现这一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宫女其实就是潜在的妃嫔,她们一旦被皇帝临幸,就可能晋身,因而让宫女与宦官密切交往,就相应地减少了自身的威胁;另一方面,后妃能否被皇帝临幸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执役的宦官。在明、清两朝,通常由敬事房太监负责皇帝的性生活。每当皇帝吃完晚饭,执役宦官便托一银盘进呈皇帝,上面有嫔妃的"绿头牌",供皇帝挑选当夜侍寝嫔妃。在这一过程中,宦官可能对皇帝施加影响,如"某妃近来身体欠佳"、"某妃近来容光焕发"如此等等,都是变相的建议。在皇帝举棋不定的前提下,这些建议往往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嫔妃们不仅不愿得罪宦官,有时还反而会巴结宦官。让身边的宫女与有身份的宦官保持关系,无疑是可选择的方式之一。
宦官无妻而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伴侣,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对食最早见于汉代,从这一称呼本身来分析,可能是宦官、宫女在一起吃饭,还不含有共寝之意。隋唐五代时期的《宫词》有云:莫怪宫人夸对食,尚衣多半状元郎。这大致反映出此时宫中也有对食的现象。迨至明代,宦官与宫女因相互抚慰而结为对食的情形已相当普遍,甚至于一个宫女入宫很久而无对食,会遭同伴取笑为"弃物"。一旦宦官与宫女两情相悦,还有热心而甘当媒妁的人为之撮合。究其缘由,则在于宫中低级宦官无力娶妻纳妾,宫女又很少有机会被皇上临幸,宦官和宫女便只有自己寻求安慰,所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
明代宦官与宫女之间的伴侣关系,又有"菜户"之称。从史料分析,菜户与对食应是有区别的。对食可以是宦官、宫女之间,也可以是同性之间,且大多具有临时性;而可称为"菜户"的宫女与宦官,多共同生活,如同夫妻,具有相当的稳定性。明朝初年,朱元璋对宦官与宫女之间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并严加取缔,对娶妻成家的宦官更处以十分残酷的剥皮之刑。但自永乐而后,宦官地位上升,这一禁令随之烟消云散,史载:"宫人无子者,各择内监为侣,谓菜户。其财产相通如一家,相爱如夫妇。既而嫔妃以下,亦颇有之,虽天子亦不之禁,以其宦者,不之嫌也。"大致类似的史料也见于野史。据《万历野获编》所载,最初因值房宦官和司房宫女接触较多,便逐渐产生感情。宦官以此为基础,往往主动替宫女采办衣食、首饰及日用杂物,以表达追慕之情。宫女若相中此宦官,即可结成伴侣,称为菜户。菜户在明代宫中是公然允许的,即使是皇帝、皇后有时也会问宦官"汝菜户为谁?"宦官只据实回答即可。
宦官与宫女成为"菜户"后,唱随往还,形如夫妻。宦官对所爱的宫女固然是任劳任怨,听凭驱使,宫女也会心疼宦官,不让他干太多的活儿,而是支使别的宦官去干。宫中有些地位低贱、相貌丑陋且又年岁较大的宦官自知不可能被宫女看上,便甘心做菜户之仆役,为其执炊、搬运、浆洗,宫女每月付给他们一定的银两。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善烹饪的宦官便成为追逐的对象,所得的报酬也较多,最多的一月可赚到四五两银子。这些宦官身着沾满尘土和油渍的衣服,背着菜筐,出入宫廷,购买一应所需杂物。
结为"菜户"的宫女、宦官,多在花前月下彼此盟誓,终生彼此相爱,不再与别人发生感情。宦官如果发现他所爱的宫女移情别恋,往往万分痛苦,但不会对宫女如何,却常常与其情敌发生尖锐的冲突。万历年间郑贵妃宫中的宫女吴氏,曾和宦官宋保相爱,后来又移情于宦官张进朝。宋保不胜愤怒,终至万念俱灰,出宫削发为僧,一去不返。宫中的宦官对宋保评价极高。如吴氏移情别恋的情形在明宫中较为少见,宫女和宦官结为"菜户"后大多能终身相守,并且彼此都以守节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选配。《万历野获编》曾记载,有一个读书人寓居于城外寺庙中,见寺中有一室平日紧锁,甚觉奇怪。趁寺庙中人打扫的机会,他进去看了一下,竟发现里面全是宫中宦官奉祀的已亡宫女的牌位。牌位上都写有宫女的姓名。寺庙中人告诉这位读书人,每逢宫女的忌日,与其结为菜户的宦官便会前来致祭,其悲伤号恸,情逾寻常夫妻。
宦官娶妻、夺妻的记载历代都有,可谓史不绝书。宦官娶妻当然并不意味着能过正常的性生活,但宦官有男人的性意识,也当然有相应的性要求,性欲的强弱虽然各有不同,心理上的需要应该是相同的。况且宦官本来就不承认自己是非正常的男人,无时无刻不想证明自己有男人的本色,让人忽略他们受过宫刑,娶妻便成了他们最大的安慰,可以说,心理上的慰藉和潜在的性要求是宦官娶妻成家的两大动力。
宦官娶妻成家,见于史载的较早例证当是秦、汉时期的赵高。《史记·李斯列传》曾提及赵高有女婿阎乐,官任咸阳令。有女婿必有女儿,但据史籍有关记载,赵高系自幼阉割,显然不具备生育能力,此女当为赵高养女无疑。赵高既能收养子女,娶妻成家应该是可能的。由此而后,宦官娶妻成家的记载越来越多。至东汉时期,宦官势力急剧膨胀,乃出现了"常侍黄门亦广妻娶"的情形,桓帝时单超等"五侯",更"多娶良人美女以为姬妾,皆珍饰华侈,拟则宫人。"这表明娶妻纳妾至晚在东汉时期已成为宦官的合法权利。进入唐代之后,宦官娶妻更为普遍。玄宗时的大宦官高力士偶然见到刀笔吏吕玄晤的女儿,见其容貌秀美,举止娴雅,惊为天人,遂娶之为妻。吕玄晤随即被擢为少卿,后出任刺史。隶宗时权
阉李辅国娶元擢的女儿为妻,元擢也因此当上了梁州刺史。曾历仕顺、宪、穆、敬、文、武六朝的大宦官仇世良娶妻胡氏,乃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赠户部尚书胡承恩之女。胡氏嫁给仇世良后,妻以夫贵,得封鲁国夫人。明太祖朱元璋时,曾严禁宦官娶妻,但收效甚微,不久便成为一纸空文。明宣宗时,宦官陈芜备受宠信,宣宗先赐名"王瑾",又将宫女两人,赐之为夫人。后世由皇帝亲自赐赏妻室者尽管已不多见,但明代宦官娶妻成家相沿成俗。
清代对宦官管束极严,但娶妻成家之事仍很多见。清末著名权阉小德张曾在妓馆中结识了一个叫方金翠的妓女,两人情投意合,娼主也极力奉迎。方金翠对小德张伺候十分周到,小德张吐痰时总要方金翠以口承接,然后再由方吐入痰盂,所以一时传闻很多,称"过笼痰筒"。小德张对其相当满意,便想买方金翠从良。娼主见此良机,拼命抬高价格,小德张也准备同意。殊料方金翠却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她还是处女。小德张一气之下,在另一家买了一个名为张小仙的处女为妻。
宦官娶妻当然是有其婚但不能行其实,所谓"竖宦之人,亦复虚有形势,威逼良家,取女闭之,至有白首殁无配偶,逆于天心。"但历史上也有一些可耻可卑的宦官,利用妻子谋取官位。五代时蜀主王衍曾与宦官王承休的妻子私通。王承休得知后,非但不加阻止,反而怂恿其妻继续与皇上私通以求宠幸,结果当上了天雄军节度使。清末发了大财的宦官娶的妻妾都很漂亮,一些人还倚仗年轻漂亮的老婆为其联络权贵、拉拢同行。御膳房首领太监古玉秀,没有哪点出众的地方,就凭着他年轻漂亮的老婆替他奔走,结果爬上了御膳房大总管的地位。当然更多的是女性家中父兄因贪图富贵而将其嫁与宦官,如吕玄晤将女儿嫁与高力士、元擢将女儿嫁与李辅国都属这种情形。
自秦、汉之后,大致上历朝都允许进入中年以后的宦官收养假子。收养假子对于宦官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有养子奔跑膝前,他们便不会太过悲伤与孤寂,也不会老觉得自己不能生育会断子断孙。从史料所反映的情况看,宦官的养子不一定都是阉儿,也有不少是生理正常的儿童。东汉大宦官曹腾收养了一个姓皇甫的男孩,取名曹嵩。曹嵩后来娶妻生子,生下了大名鼎鼎的曹操。唐代曾规定宦官只许收养十岁以下的阉童一人为假子;宋代也规定年满三十的宦官可以收养一个小宦官为假子,并需登记在案,但这些规定不过形同虚文。唐代权阉仇世良养子五人,彭献忠有养子六人,杨复恭养子更在六百以上,而且他们的养子也不尽是阉人,出将入相者大有人在。宋代也有许多宦官收养宫外正常男孩,宋真宗时有宦官外出掠劫民家小儿,以致出现其母抱儿投海的惨剧。清代的大宦官一般收养本姓本族的子侄为养子,在宫外居住。
凭实而论,虽说宦官中年朝廷允许其领养继子,但并不是每一个宦官都有能力领养的,他得有相当职位和经济能力作为吸引,像宋真宗时因宦官掠劫民儿致使母子投海的情形是极为罕见的。换言之,一个宦官要成为养父或义父并非易事,因为在人们的意识中,做宦官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而做其养子更是有辱祖先,若没有官爵或钱财相吸引,是不会有人甘愿为之的。从另一角度看,大宦官们都很看重养子,养子可以继承其财产、继承其爵位,更重要的是养子应该为其尽孝,在其死后应披麻戴孝、服丧守灵并年节祭祀。宦官们认为,如此一来在其死后方不至成为没有依托的孤魂野鬼。
宦官们刑余之后,心理和生理上严重失衡,因而在心理和感情上需要寻找寄托,所以他们大多数人信佛,相信因果报应,认为自己阉割为宦官不过是削发出家。这样他们心理上方可平衡。唐肃宗时期以丑陋凶狠著称的权阉李辅国经常身挂念珠,不食荤血。明代正派刚直的宦官兴安临终前要求将自己的骸骨磨成粉,埋入佛寺。权阉王振也笃信佛教,明英宗朱祁镇曾在智化寺为王振建"旌忠祠",并供奉王振的刻像。
清代顺治心腹宦官吴良辅喜好佛事,进而影响了年轻的皇帝,并引见佛学大师和皇帝来往。吴良辅在病重时,还举行了别具一格的剃度仪式。当然宦官们信佛并不是悟性顿开,他们大多没受过正规的教育,在心智上尤其是知识积累上都相对肤浅,天资也并无过人之处,他们信佛只是苦闷生涯中寻找一种心灵的寄托,求得一丝可怜的宽慰。有的宦官还荒唐地将自己与和尚并列,他们也许真的不清楚这两者是完全不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不如此他们如何能正视自己阉人的身份和中性人的人格?由此也可以看出,宦官们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的悲凉与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