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法兰西总统想对世界发出法兰西的声音,那么最合适的地方自然是非洲,因为那里是听得懂法语、又愿意听法国人说话者最多的大洲;如果法兰西总统想在非洲找一个最合适的演讲场合,那么最合适的国家自然是塞内加尔:这个国家自1960年和平独立以来,对法国一直采取友善、恭顺的态度,其首任总统迪乌夫曾经的法国部长身份和其对巴黎生活的向往,萨科奇内阁中外交及人权国务秘书哈玛都拉伊·亚德的塞内加尔后裔身份,甚至前社会党候选人罗亚尔出生于达喀尔的事实,更让这两个国家间多了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灵维系。
可是7月26日,萨科奇当选总统后首次访非、首次访问塞内加尔,一番精心准备的言辞却遭到这个向来温顺小兄弟的强烈反弹。
“我不是来抹杀历史的,因为历史无法抹杀;我更不是来否认当年罪责的,因为罪责确实存在”,萨科奇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精彩,他甚至喊出“黑奴贩卖是反人类罪行”和“殖民主义是巨大错误”这样历来属于法国左派专利的口号,但台下的黑人听众却无动于衷,甚至流露反感。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许多旁听者一针见血地指出,萨科奇这是在避重就轻:殖民战争、财富掠夺、资源剥削、经济畸形、种族灭绝,这些才是法国殖民时代对非洲留下的最大负面遗产,也是法国永远难以偿还的债,而黑奴贩卖虽然令人发指,毕竟已成既往,死者已矣,活着的黑奴后代也早就散落天涯,无意也无从追债,法国总统听上去很美的言辞,实质不过是一碗清汤寡水的心灵鸡汤,企图借此让因法国过去的作为而长期陷入饥馑的非洲人心情平复,以省却长期开仓舍粥的“原罪”和义务罢了。
萨科奇的心灵鸡汤还远不止这一碗。在达喀尔期间,他当着新闻媒体的面高调表示,希望与非洲伙伴间建立“现代化的新型关系”,以实现共同发展并“分享发展成果”,并在当天的迪奥普大学演讲中鼓励非洲赴法留学生“回国效力”,显得态度热诚,期盼殷殷。可效果如何呢?塞内加尔《南方日报》当天的头版标题是《萨科奇在咆哮着布道》,《人民日报》则以《萨科奇的弦外之音:别以为装哭就有奶吃》为题,《日报》记者兼政治评论员拉迪夫(Abdou Latif)说得更明白:萨科奇“只是来宣布法国以后将不再做什么、不再要什么人,而非带给我们一套可行的双边合作计划的”。
这是冤枉萨科奇么?在地球人中,恐怕没有谁比非洲人更了解法国人,在非洲人中,恐怕没有谁比塞内加尔人更懂得难懂的法国人,懂得他们的话中之话,弦外之音。
非洲对于法国之重要不言而喻,如果没有在非洲的政治、军事主导地位,法国的大国形象将难以维系;如果没有非洲的廉价资源和广阔市场,法国的经济将大受影响。但为了这一切,几十年来法国背上沉重的财政包袱,不论是庞大的非洲法郎体系,还是五花八门的援助、贷款计划,都是耗资惊人、即期即付、且未有穷期的高消费,而回报却是有限的、长线的,随着法国产业结构的提升,对非洲初端原料的依赖日渐下降,而近10年来法国经济的差强人意,也令国内对重新检讨非洲援助和投资政策的压力提高,在这样背景下,萨科奇端出避重就轻的鸡汤,想用精神换物质,也不难理解。
法国非法移民、尤其来自非洲前殖民地的非法移民问题给社会造成很大困扰,作为希拉克前政府内政部长的萨科奇素以强硬控制非法移民著称,去年且出台了以文化素质和专业技能为参考指标“有选择接纳移民”的甄别措施,此次鼓励留学生“回国效力”的演讲,不过是裹了层糖衣的“移民甄别”苦药丸罢了。
然而对于塞内加尔和其它黑非洲国家而言,法国的利益不等于他们的利益,法国需要在非洲省钱,正出于经济起步关键时刻的它们却需要更多投入和更具体可行的双边合作计划;法国需要甄别移民,限制移民,它们却希望通过移民降低就业压力,减少贫困人口;法国希望非洲留学生“回国效力”,而留学生本人则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法国人并未帮助他们创造"回国效力"的合适环境,说这样的话是不负责任的、自私的。
心灵鸡汤当然有其存在的价值,但对处于饥渴状态的塞内加尔和黑非洲各国而言,可以吃得上喝得着的真实鸡汤才有实际价值,他们需要的是援助计划、合作方案,是条款和数据,而不是大而化之的“美好未来”,他们不会忘记“现代化新型关系”是2月法非首脑峰会上前总统希拉克的首创,不会忘记几个月下来,这“新型关系”不但仍旧仅仅停留在蓝图上,而且还少了原本就不多的实质性内容,他们更不会忘记萨科奇上次来访是去年9月,当时作为内政部长的他咄咄逼人,唯一使命就是压迫塞内加尔接受法国要求,签署控制移民的双边协定,并"动员在法塞内加尔人才回国"。
作为萨科奇,心情是矛盾且尴尬的:既不想丧失法国在黑非洲的主导影响力,又不愿为此付出法国长期以来一直在付的巨大代价。权力来自义务,影响力来自责任,如果在饥饿人群面前一味捧出心灵鸡汤,结果势必连心灵的维系也岌岌可危,或者,如塞内加尔社会党领袖迪奥普(Mamadou Diop)所言,萨科奇在短短一天访问中说了很多,但“这不是我们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