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香华老师经常讲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01年12月份的一个冬天，随着时间的延伸，我们渐渐都发现，那一天，对我们竟然越来越重要。
但是那次的见面只有二十分钟。之前她并不知道我要出现，之前我虽然知道会见到她，并作了一路的准备，但是并没想到居然只有二十分钟。
大概十天后，她还没有离开大陆，我们在电话里，就达成了《柏杨回忆录》的出版协议。能够如此顺利，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才知道，其实柏老在大陆出版的著作，鲜有不上当受骗的，出版方经常在事前天花乱坠，一旦出版就有如当今中亚的颜色革命，作为被誉为“活着的鲁迅”这样称号的作家，柏杨在大陆获得的稿费其实很可怜。
几乎整整四年后，我和香华老师开玩笑：当初怎么不怕我骗你？
后来知道，她也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接手经营柏老著作的版权的，她的风格是，很容易相信一个人的承诺，但是只要有一次不守诺，再也很难赢得她的相信了。
我想我真是幸运，四年多来，那些不守诺的行为差不多都没有被她发现。
《柏杨回忆录》出版不久，又在大陆见到了香华老师，她交给我一件很柔软的毛衣，说是从英国买给柏杨的，但是柏杨没有穿，就决定送给我。我惶恐中脱口而出：这不是夺人之爱么？
后来发现，每次她来大陆，都会带很多礼物给新老朋友，有的很简单，甚至就是一把木梳，从她身上我才学到了这些久违的传统礼仪。03年应邀去台北，也邯郸学步地带了几十盒东北特产的蘑菇和黑木耳，结果免去许多尴尬还生出不少话题。
现在说起来，去台北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其间的言语交流大多已经模糊，留下来的只有柏老慈祥而有礼仪的相貌，他在任何一个场合里出现，都不会忘记和周围每一个人打招呼，话不多，但是温和幽默，最关键的是表达准确，让我望尘莫及。印象最深的，是柏杨学术研讨会的工作午餐后，迎面一个参会的学生走来，礼节性的问候说，柏老吃饱了么？几乎没有间隔，柏老点头致意：谢谢管饱。
这样的妙语，我只有预先准备，牢记在脑海里才能瞬间如此出彩。
住在柏老家里吃的第一顿饭就受了一场教育，饭后，大家喝着茶聊天，我才注意到忙了半天的管家刚坐下来吃饭，或者说，她在吃我们剩下的饭菜，心里先是一阵不安，继而一片恍然。台北的人家里，自己人吃饭也是每一个餐盘上面都有一双公筷，自己的筷子，决不离开自己的餐盘，这样说起来，根本不存在剩菜的概念了。说起来，大陆餐后打包一直推广不起来，想想看，七、八双筷子两三个小时撮来撮去，然后包了几包口水回家，这个包，不打也罢。
此后每次在大陆与香华老师吃饭，我都是招呼服务员给每个菜都先布上公筷，我很难想象她在其他的宴席上忍受不良的饮食习惯、甚至屡遭主人热情夹菜时心理的难过。
02年刚刚开始，就接到了香华老师执笔的新年通函，那是他们夫妇在每年的春节，向远近朋友问候的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通函中，他们会把过去一年以来的收获，一件一件写来传递给大家来共同分享，也有生活中的事情说给大家知道。这样的交流，比起贺卡的简单繁琐或者都不知道是谁发来的短信而言，传统的温情和朋友的信任感油然而生。
他们在04年的通函中有这样一段话：今年最伤痛的一件事是，入夏五月，我们家一位重要成员――熊熊，在它提供给这个家二十年甜蜜温馨的记忆后，结束了它幸福美满的一生。当发现它丧失身体所有机能，连牛奶都喝不下，僵硬不动，一味呕吐。我们就把它送到兽医医院，让它安乐长眠。它是我们永恒的亲人，无可取代的一位亲人。
这是他们已经坚持了多年的习惯。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新年通函，接到的朋友都觉得新鲜好玩。尽管到现在，我从没有收到一封如法炮制回复的新年通函，不过，我相信大陆会有那么一天也流行通函拜年的。
去年的秋天，在北京，香华老师忽然对我说，你应该去英国看看。我说我不会英语，去了白去。她说，你妹妹在那里，吃住都很方便，就是看看人家的地铁站也会对你有意义的。你将来就不会有这个时间了。机票我给你出好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03年的春天，在上海，香华老师也是突然的对我说，今年你来台北吧，我邀请你。
06年的元旦刚过，就收到了香华老师通过网络银行汇来的英国路费。她的年纪、她的眼睛、她从未使用过网络账户……她自己说：我已经在电脑前奋斗两天了，终于汇给你了。
半个月后，收到一件来自台北的厚厚的信袋，里面是一本台湾远流出版的英国游彩版图书。两天后，香华老师第三次来电话：书收到了么？你拿着这本书，不用说话，就可以走遍英国的。
01年的初衷，仅仅想的是要出版柏老的著作。4年多下来，没想到的是，我自己还会有书之外的收获。
风度和礼仪充满在他们的人生细节中，对待背叛的出版者、对待身边即使仅仅会出现一次的普通人、对待朋友、对待一只猫、对待诺言，他们的心态和行动……
05年9月香华老师来，经常半高兴半抱怨的一句话就是：大陆现在到处是兵荒马乱的。我理解她的意思，我们的变化太快、变化太多。变化会让我们兴奋，但是在旁观者看来，就少了几分从容和镇定，也会少了智者人生的风度。
这四年，有如旅行的路上，与导师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