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写写范美忠,这个正被举国唾弃的人物。不但因为我也是老师,也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一个在人性的坐标上尚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的人。更准确地说,是不知道命运之手在未来的某时某刻将为我预备怎样的选择的人。
说实话,看着网络上对范美忠铺天盖地的斥责之声,我常常心有余悸、如坐针毡、汗流浃背,我总觉得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就是范美忠!这样的声音,让我无地自容,再也不敢看网上的留言,躲避着它,像躲避一场瘟疫。
只有在没有范美忠及其指责者的环境里,我才能恢复自信,葆有笑容。平时在课堂上,我教育学生要人格独立、思想自由;要宽容,哪怕是你的敌人;要心中有爱,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人与物;要对生活保持痛感,拒绝麻木和犬儒……总之,作为一名老师,我是合格的,甚至自认是优秀的;而作为一个人,我也自认是善良、诚恳、俯仰无愧于心的,足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诗意的栖居。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是范美忠?
然而,我要有多少的勇气、意志和祝福才能跟范美忠勒石为碑、泾渭分明?我清楚且痛苦地知道,我与范美忠的距离看似很远,其实又是那么的近,可能不过隔着一场地震。我扪心自问,如果我处在范美忠的位置上,我会怎么办?我是会像他一样兀自跑掉,还是会和学生生死与共?这个问题在心中被问了无数次,但我始终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以至现在,我已经拒绝回想和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恐惧和勇气一样强大,也一样渺小。
逃跑还是留下,之于我是一个巨大的迷津。然而,有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范美忠是范美忠的悲剧,而我是我的幸运,我没有真正遇到这场地震,所以不必作出任何选择,也就不可能遭遇舆论的赞美抑或指斥;而范美忠不同,他遇到了地震,且作出了本能的却又在道德上贻人话柄的选择——逃跑,于是,他被千夫所指,顿时成为“罪人”,尽管没有任何学生伤亡,尽管他在此前也像我一样尽力做个好老师。
即使地震当前,即使当此之时我们多么需要道德光芒地抚慰,也请允许我提出这样一个或许不合时宜的问题:一个人难道不能正大光明的懦弱吗?谁能,又以何种名义强迫一个人高尚?易卜生说“这个世界翻了船了,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救出来”;哈姆雷特则说“这个世界脱了轨了,偏我有责任要把它修好”。在易卜生和哈姆雷特之间,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和富有道德的价值?当年的鲁迅面对革命党布置的暗杀任务,理直气壮地说“家有老母,恕难从命”,他是否也是范美忠?
很多人都同意,范美忠的最可恨之处不在逃跑,而是他竟然炫耀逃跑,洋洋得意。对此,我想说出我的感受,这个人或许令人齿冷,但他的确具有惊人的坦诚。“我很怕死”——这份引发众怒的惊人坦诚,我想绝不应是众人基于自身的完美道德想象而宣泄情绪的所在,而应是从中看到存在于我们所有人身上的幽暗人性和不自由,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唯有后者,而不是前者,才有可能促进爱和勇气的增长。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道德上保留评判范美忠的权利,而不至于甚至连他都不如。
至于我,我将把自己当成范美忠,永远怀着一颗负疚的心,祈求如果我也遇到了这样的灾难,冥冥中能有力量赐予我勇气选择和学生们在一起。我无法保证什么,我只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懦弱,并努力不做恐惧的人质。
维克多?雨果在《九三年》里说道:“真正革命的观点是不指控任何人,谁都不是无辜者,谁都没有罪。路易十六只是一只被抛到狮群中的羊,它想逃跑,想自卫,可能的话它也要咬几口。然而,不是谁想成为狮子就能成为狮子,所以这只羊的愿望被视为罪恶,愤怒的狮群把它吃掉了,然后又自相残杀起来。”——在这则斗争寓言中,范美忠是谁?我们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