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损失,但“多难兴邦”。灾难中我们收获良多,其中之一是全体国人看到了改革开放之后出生的新一代崭新面貌。通常人们称之为“80后、90后”的这一代,在抗震救灾中表现出色。无论是一线部队中的青年军人、医疗队伍中的医生护士、新闻媒体的记者编导,还是自发奔赴灾区的志愿者和千里之外捐钱捐物献血的白领与学生,新一代在精神、体力、意志、技能和热情上种种可圈可点之处,让父辈、亲友、公众乃至整个社会和国家,刮目相看。如果不算夸张的话,完全可以说,抗震救灾以来,全国人民在这一代身上看到了文化的传承、民族的前景和国家的未来。欣喜之余,我们油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在何种意义上收获了新一代?是地震和全国人民的抗震救灾壮举,激发了新一代,还是这一代早已长成,抗震救灾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表现的机会?换一个角度来说,到底是我们重新发现了这一代,还是我们重新发现了评判这一代的标准?
按照传统的说法,应该是“灾难教育了新一代,全社会抗震救灾的声势,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思想和观念,使他们从日常生活中苏醒,并受到感召而以自己力量投入其中”。诸如此类的说法在今天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次抗震救灾确实以最直观的形式展示了我们民族最优秀的一面,展示了经济发展基础上中国社会全面进步的一面。中央领导人在第一时间亲临余震不断的一线,国家第一次为普通公民的遇难而降半旗哀悼三天,其顺应民意、凝聚人心的感召作用是实实在在的。全国人民众志成城,世界各国感同身受,这一代人岂会麻木不仁?同时也必须看到,这种说法不可避免地带有“外因决定论”色彩,即使这一代是在外部气氛感染下奋起,至少内心已有足以让他们奋起的因子。正如徒步进入震中的军人,没有体力是不行的;连轴转地抢救伤员的医护人员,没有技能是不行的;在第一时间自发奔赴一线的志愿者,几乎与抗震救灾同步展开,即便上代人的世界观影响了他们,这个影响也不是单向的,而是一种双向互动。不光着眼眼前,更要放眼长远。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自身具有的素质,才是决定他们表现的根本因素,这一代的内在素质才更让社会和国家欣慰,才更有持续的价值,才是这一代作为中华民族之延续更为靠得住的根基!
然而,当我们对新一代的表现刮目相看之时,也不能不对自己何以需要“刮目”才能“相看”进行深思。现代心理学早就告诉我们,“刮目相看”通常是因为原来的期望低了,所谓“刮目”其实就是重新确定期望值,甚至重新确立评价标准。直到地震之前,对于改革开放后出生的新一代,社会还带着忧虑的眼光看待之———因为他们生长在中国经济起步之后,生活条件的迅速改善,会不会让他们弱不禁风?他们普遍都是独生子女,家庭的宠爱会不会让他们唯我独尊?他们的人生目标与大学有着过于紧密的联系,应试教育的激烈竞争会不会让他们丧失合作精神?伴随市场经济而来的世俗化,会不会让他们不知何为崇高?如此等等。所有忧虑不能说毫无道理。社会的急剧转型,人类从未经历的“独生子女一代”,对成长中的新一代不可能不产生负面影响。爱之越深,忧之越深,心中越是没底,期望自然也就越低。但正如地震在让不那么坚固的建筑倒塌的同时也显示了未倒塌建筑的坚固一样,抗震救灾中风华激越的新一代,以自己的所作所为,让社会不但重新评价了他们,也重新评价了自己和自己已习惯了的评价标准。
这一代在具体价值观上极其多样,但在终极选择上,有自己的坚守;这一代在生活倾向上具有全球的来源,但在民族特性上,有自己的传承;这一代有个性张狂的一面,但张狂同样表现在他们奉献的时刻;这一代有独来独往的习惯,但在重大事件面前,他们照样会融入社会,在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即使枝叶有些散漫,无碍根基同样扎实!
上周我和一个5月11日因采访熊猫新闻而无意中陷入卧龙灾区受困100多个小时,并成为当地抗震救灾“副总指挥”的80后记者同场作报告,在被问及如何看待改革后一代在抗震救灾中的表现及其原因时,这位“80后”的回答平实无华却又极其深刻:“有了机会,我们才能表现,面对责任,我们自会担当”。
新一代在等待着机会,机会来自上代人的信任。除了像地震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场合之外,社会能不能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他们能更多、更好地担当责任,并以出色的担当建立社会对他们更多、更深的信任?
代与代总有差异,更何况在“三年为一代”已被新生代广泛接受的今天,上代人真需要对未来世代多一点平等、理解、接纳甚或谦卑。世界终究是他们的,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他们都有权利建造一个自己的世界。今天我们为新一代感到欣慰,不应该只欣慰于他们长成了我们中意的模样,更应该欣慰于他们的作为预示了一个对他们因而也对我们有意义的世界。 (作者为上海大学教授、上海高校社会学-E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顾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