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跑”教师范美忠外强中干的自我辩解,和“跳跳”评论家郭松民声色俱厉的鞭挞责骂,经过大众媒体的持续发酵,逐渐演变为一堂生动的“个人权利、传统美德与法律底线”之间关系的公民普及课,着实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原本一目了然的是非曲直,到了那么多有知识的人那里,怎么就变得如此复杂高深了呢?
我特地拿这事“请教”了一位没有太多知识的长辈,她说了几句话:“这个老师不像话!”“但他也没犯法,恐怕不能把他怎么样吧?”“不过我要是校长,就不再让他做老师了。”“不然以后家长怎么看这个学校?他教的小孩子拿什么来判断好坏?”
只有小学文化的老太太,不太可能搞清楚“个人权利”、“法治社会”这类概念,至于“自由主义”这个词,她恐怕听都没听说过。她在这件事上的判断完全凭人生经验。对范美忠在地震发生时落荒而逃虽然也很气愤,但完全能够理解和原谅:“我这辈子见过的人不算少,他们当中的‘活雷锋’可不算太多。我看祸事真的来了,那个骂他的人不见得就比他跑得慢。”真正让她气恼和不能原谅的,是范美忠的那套让她听不太懂的自我安慰、自我推脱的高论:“人家救人的英雄都没他显得那么有理,那么光荣!”
其实老人家的看法,代表着我们文化传统中最值得称许的理性中庸的一面。如果不是过去几十年里经历了“反右”和“文革”等一个又一个思想文化浩劫,我们的社会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价值混乱,媒体也就没有机会拿“范郭之争”来对读者进行唠唠叨叨的“启蒙”了。
在我看来,范美忠与郭松民之间的口水仗,几乎就是中国近代以来各种“主义之争”或“路线之争”的翻版——每一种“主义”都会被私利和权力败坏,而与它敌对的“主义”,总会紧抓住这一口实,一举占领道德制高点,进而依靠多数人对它的义愤,夺取前一种“主义”的权利。然而其代言人,也有私利……社会就这样一直处于循环往复之中。我的那个活了80多岁的长辈,凭借其对人性的朴素观察已经洞悉了这一点,她把“跑跑”从课堂上赶下来之后,多半也不会聘任“跳跳”接掌课堂。但困难在于,她必须费力说服那些因为对范美忠的义愤填膺而站到了郭松民一边的乡亲们。此外,她手头还必须有其他“中间选择”。
世界上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间天堂,原因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也永远不会有一心为人、毫无私欲的圣人和完人。更加困难和复杂的是,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类问题,不同的人有时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为了让社会在不同私利和价值的永恒冲突中生存下去,我们需要设立一些强制性的底线。而在这条清晰而僵硬的法律底线高得多的上方,还有一条不能强制且边界不那么清晰的“美德高标准线”。我们绝大多数人的日常行为,都游走于这两条线之间。现在,范美忠想强词夺理地把“美德高标准线”与低标准的“法律底线”混为一谈;而郭松民的理想,则是将不可能成为圣人的我们,强制提升到那条原本就分歧重重的“美德高标准线”之上。
我反感范美忠的怯懦与巧言令色,但觉得还是可以与他相安无事,只不过不与他交朋友、不在紧要关头把家小托付给他就是。我钦佩郭松民的高调与大义凛然,但很难与他相处,因为我怕他动不动就强迫我做自己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如果郭松民掌握了权力的话,我恐怕只能仓皇“跑跑”了。
人性复杂,每个人内心其实都有一个范美忠。我们的道德感应当更多地用以约束自己身上的那个“跑跑”,而不是一天到晚对别人身上的那个“跑跑”暴跳如雷。(陈季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