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先生于2008年4月29日凌晨去世,享年89岁。对于一个上世纪20年代出生的中国人来说,柏杨先生一生的颠簸流离命运映照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大身影。和所有那一代旧式知识分子一样,他们经历过内战连绵、国难当头。也面临两难选择,最终背井离乡,孤悬海外。作为一个大陆型知识分子,不得不蜷缩在弹丸之地的小岛,又因为这一份大陆型知识分子的情怀,在现实生活中头破血流,身陷囹圄,却依然铁骨铮铮,矢志不渝。
中国大陆读者认识柏杨先生,是在拨乱反正的上世纪80年代。当时人心求变,决心追回失去的十年,很多人把自己的年纪减去十岁,想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也是那个时候,中国人对自己进行的一系列的反思,思考何以有十年动荡?是什么让那么多人同一时间失去了理性和自我?1985年8月,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横空出世。1988年湖南出版社引进发行,举国震动,一时洛阳纸贵。
在柏杨之前,鲁迅先生曾经对中国人的国民性进行过批判,从二十四史中看出“吃人”二字。到了柏杨这里,《丑陋的中国人》如同一把银针,穿透了中国人麻木不仁的面皮,直抵脆弱敏感的神经丛,让全民都跳将起来,一起试图砸碎“酱缸”文化,让“酱缸蛆”变成美丽、勇敢、生动的大写中国人。柏杨先生对中国人观察之深刻,让几乎所有的读者都觉得恼怒,甚至感觉到了莫大的冒犯。而他对中国人观察之细致,到今天我们走亲访友时,都还会因为门口的“臭鞋大阵”而会心一笑,想起他的话来。
柏杨先生对于中国人的贡献不止一本《丑陋的中国人》,他创作的杂文随笔“倚梦闲话”、“西窗随笔”、“柏杨专栏”三大系列就达数百万余言,这还没有算上他的《中国人史纲》和《白话资治通鉴》。有人评论说,柏杨对中国人的评论有一股怨毒之气。但是,看完柏杨的书,应该能体会那种老式知识分子对于国家和人民深挚的爱。不是柏杨太毒辣,而是他爱得太深沉。
在台湾蒋家父子的统治下,台湾人民备极困苦。1968年1月13日柏杨在《中华日报》他负责该版《大力水手漫画》专栏上刊出一张漫画,内容是大力水手父子两人购买一个小岛,岛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建立一个王国,并由父子两人竞选总统。并且把大力水手说的“Fellows”(伙伴们)翻译为“全国军民同胞们”,这幅漫画触怒了台湾当局,定以“侮辱元首”、“通匪”等罪名,于3月4日逮捕了他,发配绿岛成为一名政治犯。这就是震惊当时台湾的“大力水手事件”。柏杨身居囹圄长达9年零26天,一度可能被处决,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台湾岛上的“职业坐牢家”之中,除了施明德之外,柏杨是数得上的一号人物。
在近十年的牢狱生涯中,柏杨虽然遭受种种非人虐待,造成身心残损,但是他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在狱中坚持完成了《中国人史纲》、《中国历代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中国历史年表》三部书稿。1978年出狱,国民党和他“约法三章”,不准他提往事,不许旧调重弹,不许暴露台湾社会的黑暗,才准他为《中国时报》写专栏。所以,柏杨写《丑陋的中国人》实在是胸中郁积已久,不吐不快。他以笔为剑,与专制统治、贪官墨吏、卑污政治孕育下的陈规恶俗、数千年来被奴化、矮化丑陋的国民性作着不懈的斗争。以单薄的身躯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为国家的民主自由,为国人的言论自由争取空间。甚至到了88岁高龄,他还因为抗议陈水扁而绝食,最后不得不被送进医院。
柏杨的一生中遍历中国现代历史中的诸多重大变局,个人命运在大时代中沉沉浮浮。他著作等身,当过各种刊物主编,但是居然连一张文凭都没有,在88岁上才终于得到了一个名誉博士头衔。他热爱国家,希望国家强大,人民幸福。以至于把这种情感投射到国民党身上,甚至出狱后都不改初衷,被李敖嘲讽抨击说软弱乡愿。但是,对于国家民族,柏杨这样的人有他自己的思考,而且愿意为了做出些许改变和进步而粉身不顾。在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身上,体现出了传统士人的良知和铁骨!
如今,柏杨先生埋骨台湾,终于停笔休息。在他的墓碑上应该写上这么一段话:
这里埋葬着我们的一面镜子,一个美丽的中国人。他在世的时候,让所有人觉得刺痛。而没有了他,又让所有人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