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万物欣欣,这似乎是一个更适宜称贺的季节。然而柏杨走了,一片云彩遮掩了明媚。一个指责中国人丑陋却也反被指责的中国人,一个没有一本文凭、结过五次婚的88岁的男人,一个“十年小说、十年坐牢、十年杂文、十年著史”的作家,一个“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的独立批评者走了。或许任何生命的逝去都值得哀伤,于柏杨而言,无论是私底下的丈夫、父亲身份,还是公共领域的作家、学者角色,都值得不同的人群以不同的方式去悼念。作为人格独立的批评者,柏杨的半生历程足以担当起这份纪念。
既然要对历史的真实负责,也就不必为逝者讳言,柏杨并没有天然地以批评者的姿态来面对世界。19岁的时候,他曾下定决心,“愿为领袖活,愿为领袖死”。数度抛妻别子跟随蒋家政权去了台湾,失望和反思逐渐形成了柏杨的批评意识。促使他对政治、世相、人情产生顿悟的分水岭,是起始于“大力水手”事件的十年牢狱生涯。1967年,柏杨翻译的“大力水手”漫画中出现“父子竞选总统”的内容,而且“伙伴们”一词被柏杨翻译为“全国军民同胞们”。这一切被当局解读为对蒋氏父子的讥讽,柏杨以“侮辱元首”和“通匪”罪名入狱。这样的遭遇不仅让他产生了“四十年如一梦”的幻灭感,而且催生了他“为人的立场和尊严说人话”的观念。
从理想中的狂热到现实中的幻灭,柏杨终于确立了一个批评者的姿态,此后方有《中国人史纲》、《丑陋的中国人》等代表性作品的出现。他的批评不独针对传统文化中的“酱缸”和民族性格中的“丑陋”,而且直指现实生活和时政之弊。这种现实指向也不仅仅局限于蒋氏政权,直到前不久他还在以绝食的方式,表达对民进党政权的失望和不满。对阿扁,他直言不能以选票为念来推行治理。对马英九,他赠送短命王朝史书以示讽喻。人们对于柏杨,或许更瞩目于他的关于中国人劣根性的刻薄。事实上在文化之外,他的批评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尽管他不遗余力地批判中国人的丑陋,但柏杨依然以“世俗民间代言人”的身份自居。他的夫人说他表面嬉笑怒骂,其实内心无比沉重,于是也有人称他为“台湾鲁迅”。
“一个人之所以是知识分子,是因为他在言论中表现出了正直和责任。”独立批评者的可贵之处在于,因为责任他们选择批评而不是粉饰,因为正直他们拥有独立的判断而不是苟同。他们以社会的良心为标准,以不公平不正义的一切为靶标,而不会屈服于派别或阶层,更不会以自己的影响来交换利益戕害众生。柏杨的一生,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展现了造物之奇妙,更重要的是展现了一个传统士人向独立批评者的进化。自古以来,士之作为一个阶层,总免不了“货于帝王家”的依附宿命。时代之变迁,文明之更进,终于使知识分子能够脱离对于正统的拘泥和对权力的依赖,而以独立批评者的身份屹立于人世之间。
人们对于柏杨的纪念,表达了大家对一个批评者独立人格的激赏,以及对他所成就的恢宏业绩的肯定。中国正随世界潮流一同奋进,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不再是罕有的概念,而已然成为现时中国文化人的普遍追求。柏杨所呈现的是一种批评者成长的历程,而他的逝去或将激发人们对于智识者秉持道义的期待,或将成为更多知识分子见贤而思齐的契机。个体的生命终究有极限,而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将永恒久远。一个独立批评者的离去,将不会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而会启发一个时代的进步。由此来看,这个季节依然万物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