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让我一度崩溃
其实我在拍的时候很恨张爱玲,有时候拍着拍着,就会仰头望天,好像看到张奶奶在天上笑,让我有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有时候就很想将她打一顿。(大笑)因为是她设下了一个这样的圈套,诱使我的心魔都跑了出来。
mangazine·名牌:这次你拍了《色,戒》,能不能预计一下,在未来的5年,中国的传统文化题材的东西,或者是和中国有关的故事和事件,会成为世界上电影拍摄的主流吗?
李安:成为主流?我还看不到这种趋势,不过我希望如此。因为在世界上,讲中文的人有讲英文的人三四倍那么多。我希望大家做电影,能建立一套属于华语电影本身的东西,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内容上不光是打打杀杀,而是真正有什么话要讲述。电影语言要逐渐建立到片型里面,这个很重要。只有做到这个之后才能把工作做扎实,才能够拿到世界上去。我现在有点拔苗助长,打肿脸来充胖子,因为我不能等到那个年代再做中文片,所以现在能够借用西方的我就借用,同时把它做得最好,这是我能够做的事情。华语片的市场大家一定要好好把握,它是跟文化一起起来的。不能光靠几个导演,几个题材,或者几个大片。我觉得每个人拍片都是在其中挣扎。现在还需要时间来摆脱这种挣扎。
mangazine·名牌:您的电影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有时候也会遭到审查,甚至受到一些指责,比如说《色,戒》就是这样。那您是怎么来承受这些东西,怎么来化解由此而来的压力的?
李安:怎么化解压力?这个不能讲,因为太私密(笑)。反正不能跳楼,不能嗑药,不能酗酒(笑)。
很多人都想拍电影,包括我的小儿子,小时候就想着去拍电影,然而我跟他说你不要拍电影,你可以去学戏剧或者别的东西。
我们觉得拍电影很过瘾,但也要承受由此带来的工作上的压力,还有社会的压力,就是你将自己的私密解剖开来给别人看。这是非常痛苦、同时也是非常刺激的一件事情,有一种“被虐狂”的感觉。
《色,戒》在台湾上映的前一夜,我整个人几乎精神崩溃了。早上起来,我没法跟我的家人说话,我请她们打电话叫我的编剧王惠玲过来,因为她可能比较懂我的心。后来王惠玲赶到了,我在卧室里当着她的面就发了疯。我拍这个电影拍到一半的时候,精神一度要崩溃了,制片都说如果这样的状态几天后还没好转那就不要拍了。在拍那场海滩上的戏时,我神经突然不对头了,很多演员在那儿殷切地看着我,我却突然没法面对演员跟他们交流,心理突然有一种障碍。幸好我的墨西哥摄影师给我顶住了。所以那时的压力是很大的。
但电影迷人的地方,就是迫使你把自己逼到快崩溃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些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很美的。如果你没有那种痛苦,没有把自己逼到那个快要发疯的地步,它就不会出现,你可以到那个地步是非常幸福的。所以后来我们都觉得拍《色,戒》很幸福。其实我在拍的时候很恨张爱玲,有时候拍着拍着,就会仰头望天,好像看到张奶奶在天上笑,让我有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有时候就很想将她打一顿。(大笑)因为是她设下了一个这样的圈套,诱使我的心魔都跑了出来。
我在没有片子拍的那六年里,晚上也睡不着觉,我总觉得我们家里的屋子下面是一个停车场,是空的,我就是这么没有安全感。到我现在成功了,拿到奥斯卡奖了,我还是害怕。我觉得,要是喜欢安全感的人根本就不要来做电影这一行。常常有人要我给年轻的朋友一些勉励,我觉得需要勉励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来干电影。我觉得喜欢做电影的人都是对那种兴奋感、那种色相的东西着迷。做电影,你要足够疯狂。当然这就要求你的身体足够好。我现在虽然越发强烈地享受到拍电影的乐趣了,但身体却渐渐地坏了。就好像技术能力和我的生命力在赛跑一样。我想这就是人生。对我来讲,电影和人生、社会没有很大的区别。
一个电影里面一定要有几样东西让你很害怕,很兴奋。我一直觉得拍电影是比较简单的事情,你想讲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怎么拍电影和拍什么是“术”跟“道”的关系,“术”是小事,“道”更重要。前些年有人问我,做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勇气。你要有面对自己、解剖自己、去面对观众的一种诚恳的勇气。但现在你问我做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觉得是理智。有了理智才不会发疯,不会发疯你才能做艺术。电影对于我来讲是人生的一种修炼,只有具备诚恳,勇气,再加之天分和运气,才能取得成功。